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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八·同舟)桃李醉红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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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玉白刀客只有在这时才言出必践,果真开始作弄金五。先是问他名姓,再一一将往事问来,金五稀里糊涂,只知摇头,再加之玉求瑕也昏头胀脑,说起话来无甚条理。两人如鸡同鹅对,最后只又纠缠作一块儿。

    玉求瑕抱着金五又亲了一会儿,心里昏昏沌沌,隐约觉得这人的确该是金乌,可不知怎地就成了候天楼的刺客,还是个杀人盈野、诸恶尽作的罗刹鬼;他也不知道今夜自己是怎的吃了豹子胆,居然现在和他家少爷干些破规逾礼之事。

    “定是…春宵散的缘故。”他心道,脑子里烧得发昏。

    他俩如干柴着了烈火,厮磨来往,连微凉的砖板都染着从身子里迸出的火热。地上碎瓷片多,两人扭缠着从墙边挨到床上,金五初时还推搡着,后来药效渐烈,竟像狸奴般挠他背上衣服,不时咬他一口,渐渐失了耐性。

    明月在窗格里挂着,像泛着清辉的银盘。金五躺在大红的鸳鸯被里,朦朦胧胧地望着那轮满月,玉求瑕正俯身上去吻他,忽见凌乱的衣襟下露出一段惨白的脖颈,墨迹般的刺痕若隐若现。待掀开他衣襟,却见琵琶骨上刻着个灼目的如意纹,青黑的墨似是渗进了骨子里。

    候天楼的如意纹。

    玉求瑕心里一颤,他不是未曾见过,但却没见过刻得如此之深的纹样,仿佛每一刀都下了重笔,连削掉皮肉都抹不去。这人果真是候天楼刺客,身负杀业,血仇入骨。

    忽听得金五口齿不清地道:“…天亮了。”

    刀客迷糊地伸手去摸他脸,笑道:“还没,远着呢。那是月亮,不是日头。”

    金五喘着气儿摇头,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明月,他中了药时倒了没先前那股戾气,软绵绵地瘫在鸳衾里,任对方作弄了好一会儿。玉求瑕亲上来时他木然地回应,眼里空荡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他忽地抬起手来,搭在玉求瑕颈侧。玉求瑕以为他得了趣,却不想脖颈上一片滑凉,才惊觉金五手里握着块瓷片。

    先前在地上滚了一遭,他便把碎瓷片藏在袖里,伺机而动,没教人发觉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玉求瑕料定自己躲不开,顿时心如促蹄,蹦得飞快。刺客要是此时把尖利瓷片往旁一捅,他定能立时魂飞西去。

    眼前这人已不是往时那看着面恶,实则心软的金家少爷了,他瞧得出来,金五不像一个人,而像把磨利的快刀,戮人饮血,寡义薄情。他总觉得不该如此,却又猝然想起方才金五所言的杀了左三娘一事,顿时心如刀割。

    金五的目光越过他肩膀,直勾勾地望着月亮。刺客的头脑依旧一片混沌,只余下杀人的本能,他只望见一轮白晃晃的光挂在天边,明如白昼,脑海里猝然间掠过芜杂的光景。

    那似是很久以前的事,他在出檐下蹚着水玩儿,天井里布着细密的雨帘。着月华裙女人在堂屋里笑盈盈地望着他,璎珞葢头,碧眼如画。他爹在庭里走,俯身在盆里细细摆弄秋海棠的枝叶,明明该是个沙场点兵雄豪汉子,却不知怎地像白面书生般性子懦弱温厚,只爱钻读古籍弄花草,每日往脸上抹鸡子清和杏粉,被他娘笑道是边军里的窝囊废。

    男人把他拎到檐下,用绢子抹掉他鼻间上的水珠,指着外头道。“你可知这是甚么?炳火暹明,日中踆乌。你名儿是这么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皱着鼻子,吐起了舌头。“有啥好的,日头一出,娘又得扭我去学算学啦,我倒愿它永远爬不上山头来。”

    男人只是笑,俯身到他耳边悄声道,“名是你娘给的,她说在她们那儿要承名,便从自己名儿里拣了个字,给你胡乱安了。”

    知此缘由,他气得跳到水洼里,胡乱踩了几脚,剔透水花溅到石阶上。女人用生涩的官话喊他名字,格格地笑。

    金五像隔着纱帘般望着这朦胧光景。看似触手可及,实则遥在天际,这一隅天地里有他,却又不属于他。

    女人柔俏的嗓音与碎玉片子的叮当声和作一块儿。可他听不清她的言语,想不起本该安在自己身上的名字。他把自己给弄丢了,且再也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眼前忽地一黑,天旋地转,暗潮似将他拥入另一处回忆。先前的明媚暖意倏尔消褪,独余他在一片血海里。皲裂的尸块吊在刑房梁上,窗格里透着一线凄冷的天光,映得满地鲜血阴惨。

    左不正站在他跟前,夜叉鬼面上染着斑驳血痕,手里提着钉板,上面挂着融烂的肉糜,她艳红的唇一张一阖。

    “从今往后,你是易情。是我的好师弟,最爱的人,除此之外谁都不是。”她的声音冷冽似铁,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喜色,弯身来摸他眉眼,“你无处可归,只能留在我身边。”

    他睁着眼,干涩得却再也涌不出泪来。夜叉手里拈枚金簪,那是他娘最爱的簪子,上面穿着只被血染红的眼珠子,瞳仁青碧。

    “…我不是易情。”臼齿咬进了肉里,带着苦涩的血腥味,他执拗地拧头道。

    左不正微笑,“那你是谁?回答我,你的名字是什么?”

    他搜肠刮肚,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头脑空空。木部的人按着他,把毒水一瓶瓶地往他口里灌,他又咳又呛,涕泗横流,脑袋像遭了铁骨朵一锤。

    名字没了,过往的他已不再是他。

    他呆呆地望着那身覆山文甲的女人,忽而发现在钉板间挤着半张脸,眼洞空荡,似在无声恸哭。那是他娘亲的面容,如花笑靥被长钉穿得千疮百孔,半边成了血泥。被刺客们枭了首,尸身刺在云鬘山顶遭雨淋日晒,渐渐烂成蝇蛆栖生的肉块。

    从今往后他果真孑然一身,再无归所。名姓似遭尘泥掩埋,过往如飞灰散尽。

    刺客忽而发狠地攥紧了手里的瓷片,血从手心里淌落,怵目惊心地泻在红衫上。

    他缓缓收回眼,目光落在玉求瑕身上。金五着实想不起这人是谁,可这人却一直纠缠着他,唤着个陌生的名字。每唤一声,便能教他心劳意攘更甚一分,如有惊涛骇浪在心中翻涌。

    疲倦令他再也撑不住眼皮,金五咬着舌侧,把瓷片扔到一旁,手心里还在淌血。他脑海里排演过千万回与玉白刀客刀剑相交的情景,时而被拦腰斩断,时而骨毁魂散,却不曾有一回像今夜般荒唐可笑。

    “杀了我。”金五喃喃道,惨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脉在突突跳动,他的眼布满了晦暗的云翳,直勾勾地望向伏在他身上的那人。

    败者为寇,罗刹鬼本就在济河焚舟的道上走,若要落败,只得杀身,有进无退。

    伤痛携卷着倦意袭来,他眼皮轻颤,声音渐弱,言辞却像是蛮不讲理的恳求。“玉求瑕,杀了我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木爪勾住桩子,小舸悠悠靠了岸。左三娘趴在船缘等了好一会儿,眼皮困乏得打架。她盯着黑漆漆的三合院,莫说是火光,连一丝响动都没有。竹枝从墙边探出来,在地上落下墨痕般的淡影,可这影子也很快湮没在无边的夜色里。

    戏楼歇了,梆子声在直巷里回荡。地上还散着些彩纸,贴在漆门上的囍字已剥落了一半,蔫蔫地垂着,仿佛白日里的喜庆不过幻梦一场。

    木十一跃上岸,像猫儿般悄无声息地钻入阴影里,耳朵贴在墙上。“静得古怪,无一刀剑相交声。”

    三娘打着呵欠。“死人哪里提得动刀?五哥哥定是把那人痛快杀了,现在正偷闲打瞌睡哩。”毕竟处了数月,有了些交情,她不觉为那姓玉的哀怜片刻,心里祝他莫要冤魂不散缠着金五,又飞快从船板上挺起身来,趾高气扬地指使道,“木十一,去里头瞧瞧。”

    暗卫女子向她俯首躬身,正欲提身跃起时忽而神色一顿,又往墙边一贴,手中拔开泛着寒芒的短刀。“有脚步声。”

    木十一戒备,三娘却喜出望外,心里直道:莫非是她那五哥哥?金五向来履险如夷,虽说总负伤披红,可总归是厉害的。杀个江湖榜上二十开外的小弟子,于他而言定是信手拈来。

    砖道上渐渐浮现出人影,脚步声凌乱沉重,墨黑的门洞里突然现出青绿官服的一角。三娘眼瞳骤缩,霎时一惊,却看见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槛木边绊出来,怀里还抱着一人。

    她立时看清了那被抱着的人的模样,一身皱巴巴的金线袄子,胸口盖着张被划破的罗刹铜面。金五似是失了神智,紧闭着眼,仰着脑袋断续地呼吸,平日里惨白的脸泛着潮红。

    “五哥哥!”

    左三娘赶忙从船板上跳起身,沾着一身水花心急火燎地爬上岸。木十一见状如箭般蹿到她身边,警戒地护卫。她奔到金五身边摸了把额头,烫得吓人,非但如此,他全身都是滚烫的,像在沸水里滚了一遭。

    抱着他的那人喘着气道:“他…是不是…身上带了伤?忽然便昏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三娘探了鼻息,又仔细捏按他身子。当触到胸口时金五忽地浑身震颤,险些像鱼儿一样从那人臂弯里跳出来。她蹙着柳眉道:“唉,这死倔鬼,又不与我说,骨头又断啦。伤上叠伤,从未停过,也不知哪日能养好?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,他怎就不知悔改?这辈子只能当个短命鬼啦。”

    可她忽又觉得古怪,这热症不似寻常症结,倒像是什么稀奇淫/药下到了身上,顿时心生疑窦。

    这时她意识到眼前还有一人,抬起头时却惊愕地撞进那人眼里。他两人对视半晌,皆觉得对方面熟,同时大惊道:

    “…玉甲辰?”

    “三娘?”

    他俩大眼瞪小眼,又指着对方惊骇地异口同声道,““你怎地没死?”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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